为什么中国古代的大饥荒都发生在北方?

他撑起身,爬下茅草床,杵着木棍,拖着浮肿的腿,摸到门边扒开条缝,朝外瞄了一眼,巷里没人。

不是路倒。

但不远处四妹家的院子里正传来有规律的劈砍声,过了一阵,袅袅白烟从那里升起,竟有一阵肉香味顺着冷风飘了过来。

年嘉禾肚里猛一颤,肠胃咕噜蠕动着,呕出了一小口酸水。他只觉得本来薄似纸、透似纱,风一吹就能飘起来的身体,竟被那香味勾得稍稍有了些重量。他推开门,一颠一瘸地走到四妹家,敲了敲门以后,便忙不迭地推开。

灶房里趴了个皮包骨头的人,那是四妹,她正趴在灶边,朝里塞枯叶、吹风,灶上的破锅里煮着一锅沸肉汤。

「四、四妹……」

四妹转过头,一脸恐惧地朝他拼命摆手。

「莫喊,姨哥,莫喊,我分你,我分你一条腿。」

年嘉禾咽了口酸水。

「……你这煮的什么肉?老鼠都没了,你煮的什么肉?」

四妹用黢黑的手抹了把脸,喜不自禁地说:「猪崽子!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了一只猪崽子,饿得走不动了,我把它抱住了,一把就抱住了!」

年嘉禾凑近那锅沸腾着的汤,睁大眼仔细看了看,哆嗦着腿往后退一步。

「这不是猪崽子。」

「不、不是猪崽子?怎么会呢?」

四妹呆滞地喃道。

「我抱住它了的啊,我真的抱住了,好大一只,不是猪崽子,还能是啥?」

「这是家兴。」年嘉禾说。

「家兴?」

四妹的脸上露出茫然而迟钝的表情。

「家兴是谁?」

「是你的娃。」

「……」

过了好几秒,都没有回应,年嘉禾不得不抬头看向四妹。

她仿佛生了根一般,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,那份茫然迟钝的表情硬邦邦地凝固在她脸上。

枯叶在灶里噼啪作响,沸腾的开水溢出锅子,淌在血淋淋的灶台上,四妹依然毫无反应,仿佛变成了一尊泥塑。

年嘉禾转过身,慢慢走出四妹家。

过了几秒,他听见背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凄嚎。

第二天,腐臭味顺着风飘了过来,年嘉禾拄起棍走过去,推开灶房门,四妹倒在地上,没了气息。

他早已没了挖坑的气力,只得用茅草与破布给她草草盖上。

为什么中国古代的大饥荒都发生在北方?

当晚,对面还是响起了凌乱沉重的脚步声,以及刻意压低的说话声。

年嘉禾知道那些人是在干什么。

他没有余力去制止。

大旱已经持续了两年多。

第一年,就几乎颗粒无收,连土豆都闷死在了地里,没能抢出来一块。县里倒是早早发了赈灾粮,可层层克扣下来,发到手上就只剩下一小袋掺了糠和沙的麦子,还不够煮一锅粥。

靠着存粮,年家村熬过了那个严酷的冬天,只走了几个老人。

第二年开春,倒是下了几场好雨,雾凇挂满枝桠,颇具丰年瑞兆。可惜二月之后焦旱再至,麦苗还没抽穗就死了十之八九。火上浇油的是蝗也来了,铺天盖地刮过去,将残存的苗也吃得一干二净。

赈灾粮没了,粥厂也没人开了——别说是县里,就连直隶都已经没粮了。从那时开始,大饥荒便真正降临了。

年嘉禾依然清楚地记得去年冬天的每个日夜——因为每天晚上,都至少会有一家传出哭声。

那就代表又死了一个。

到后来,连哭声都变得低微而压抑——怕人循着哭声,翻进屋里抢尸体。

饿啊。

饿得人根本挪不动窝,说不出话,只能平地躺着,像数数一样地进气、出气,像是给自己的命作倒数。

有力气逃难的基本都逃光了,壮实的、年轻的、有点家底的。

年嘉禾没跟着逃难,他天生跛足,知道自己逃不远。

喜穗也没逃。

无论他怎么劝、怎么骂、怎么赶,她都没逃。

她熬过了冬天,是在开春后咽气的。

她咽气的那天,正好是最后一波蝗飞走,年嘉禾从寸草不生的田里回到寂静无声的家,才发现家里的喜穗也没了。

她弥留那几天,一直在半清醒半迷糊地呢喃。

「嘉禾……去找蛇。」

「找蛇?找蛇干什么?」

「去找蛇……蛇多的地方有泉眼……」

有泉眼兴许就能打出井,打出井来就能灌田了。

喜穗至死都在惦记这个。

可她哪知道,别说蛇,就连老鼠、蚯蚓、蟑螂,都已经被吃光了。

她是闹粤匪时从南方逃难过来的,这些年跟着他,基本没过上几天饱日子。

年嘉禾一声也没敢哭。

他用草席把她包好,埋在了院前的大榆树下面。榆树的树皮早已被扒光,但枝桠上还在倔强地发着芽,本来再熬个把月,她就能吃到她最喜欢的榆钱儿。

熬吧。

年嘉禾呆坐在门口,望着眼前的漫漫黄土。

等熬过这段旱,看老天爷能不能赏脸,下两场雨,补种点芋头、土豆下去,好歹能收点粮。

好歹能活下去。

活下去干啥呢?

年嘉禾茫然地望着荒村。

往年他是根本没时间去思考这种问题的,他要忙着打秆、松土、施肥、除虫、引水、割麦、打谷……一年到头都忙得像个陀螺,根本停不下来。哪怕到了冬天,能歇息一下了,心里想着的也是来年啥时播种、存粮够不够吃。

光是活下来就已经足够艰苦了,根本没时间想其他的。

可到了如今,在这数着数儿进气出气的关头,年嘉禾反倒有闲暇思考了。

活着到底图个啥呢?

传宗接代?

光耀门楣?

一阵睡意袭来。

年嘉禾使劲摇摇头,用力揭开快粘住的上下眼皮,他知道要是在这会儿阖眼,很可能就永远也睁不开了。

他不知道活着到底图啥,但他本能地想活着。

远处的干涸河床里,有个缓缓蠕动的黑影,像是条快晒干的蚯蚓,年嘉禾睁大眼仔细瞅了瞅。

是丰登,他弟弟。

这种时候还能有力气在外走动的也不剩几个了,丰登便是其中之一。

丰登匍匐在地上,像蚯蚓般一寸一寸地挪着,他正在龟裂的土块里翻找虫子与树根。他也已经瘦得跟骷髅一样了,颧骨如两座山一样暴突高耸,眼窝与面颊却如深潭般凹陷,枯皱黯淡的脸上,唯有两只眼珠子亮得吓人,泛出红光。

年嘉禾打个寒颤,他想起了昨晚的事。

偷尸抢尸早已不是新鲜事了,有更恐怖的传言说,附近山中的粤匪残党正在拦路劫杀活人。

丰登从小就是个顽劣的孩子,不干农活,也不读书。他们原本一起住,但他手脚不干净,偷家里的东西,年嘉禾一怒之下便将他赶出了屋。

那之后他便游手好闲,东家讨一顿饭、西家讨一顿打地混世度日。这场奇荒降临后,年嘉禾本以为他会是最先熬不住的那批人,但没曾想,丰登的身体里迸发出了一股奇异的生命力,在这干裂的大地上比谁都更努力地挣扎求生。

就像条蚯蚓一样。

——他这么努力地活着,又是图些啥?

这时,一道白光忽地从天空划过,年嘉禾抬头看时,那光已经烈烈灼目如第二个太阳。再眨眼时,光又不见了,只在天上留下一道辣眼的白痕子,紧接着远处的山坳传来一声炸雷般巨响,把年嘉禾从门槛上猛掀倒在地。

他哆嗦着爬起身,望向巨响传来的方向,只见那边山坳深处正缓缓袅出黑烟。

「这……这咋回事?」

天上咋掉了个太阳下来?

他正欲仔细看,只见下面的丰登爬起了身,顺着河床朝黑烟飘出的山坳走去,年嘉禾瞬间激出了一背心冷汗,朝弟弟的背影用力喊:「丰登……别去!你个寡货,别过去!」

可丰登压根听不见,丢了魂似的兀自走着,他只得竭力撑起身子,一瘸一拐地追上丰登的背影。

天上的太阳光照下来,他只觉自己纸一样的身躯被照了个透亮,脚步竟有些轻盈起来了,仿佛稍一踮脚,就能轻飘飘地飞起来一样,他就这样跟着丰登,两人一前一后,一脚深一脚浅地摸进了那山坳,踩着碎石,小心翼翼、连滚带爬地滑下斜坡,往那黑烟袅起的地方望去。

焦金流石的河床中央,凹下去一个两三米宽的大坑,坑的中央是一个石磨大小的土丘,土丘外围是向四周翻开的泥土,里面混合着被烧黑的杂草和枯根,散发出难闻的糊味。

丰登从泥土里拨出一截没有彻底烧焦的树根,草草擦了下以后,就塞进嘴里,混合着唾沫咀嚼吞咽了下去。

「别吃!你个挨刀货!有毒怎么办!」

年嘉禾有气无力地骂了两句,试探着朝焦坑中央的土丘走去,坑里的土还很灼热,阵阵散发着热浪与白烟,年嘉禾只走了一步,便觉得自己鼻孔都快冒火了,没敢再靠近。

他总觉得那堆土在缓缓地颤动。

不知道是不是热浪导致的错觉。

他捡起一根枯枝,小心翼翼戳了戳,土丘猛地一个震颤,从顶端抖落了不少焦土。

这次绝对不是错觉。

他抹了抹虚汗,用力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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